慢腾腾地暖烘烘

慢腾腾地暖烘烘

《千家诗》里有一篇无名氏所做的《题壁》，看似平常，细读起来却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据说这首诗是题写在嵩山峻极中院法堂后墙壁上的，随笔题写的，字迹潦草，有一天，宰相司马光到禅院看到此诗，极为欣赏，并在旁边写下“勿毁此诗”四个字，这首诗遂得以千古流传。此事记载在宋代许彦周作《彦周诗话》中。

诗句如下：

一团茅草乱蓬蓬，

蓦地烧天蓦地空。

争似满炉煨榾柮，

慢腾腾地暖烘烘。

小时候喜欢玩火，大人们觉得玩火不好，容易烧毁东西，就骗小孩儿说“玩火尿炕”，这话当然没有人相信，因为我就记不得自己有过尿过炕这回事情；而我们班里的周老拐同学从不玩火却总是尿炕，为此挨了不少打。我们玩火不是在家属院里玩，把谁家的煤棚子烧着了那可不得了，这个我们还是懂得的。我们玩火是在田地里面玩。冬天里的田野上有很多空地没有长庄稼，倒是长起了一人高的蒿子和杂草，衰草如烟；蒿子干了，上面结满了细密的草籽，乱蓬蓬的，很好点燃，火借风势，一烧一大片，真是“蓦地升天蓦地空”，火焰很大很高，哔哔剥剥地响着，火龙飞窜着来势汹汹的样子，但很快就熄灭变成灰烬了。燃烧的快也熄灭的快，没有火力也没有后劲。如果用来烧锅取暖，怎么能比得上那枯树榾柮耐久呢？那枯树榾柮看着不怎么样，也不好点燃，但是如果点燃了却是长久不息暖地烘烘的。

无名氏当然不是跟我们一样玩火的，他是在地里见过野火的，也用茅草来点燃过火炉；点燃的是炉火，想得和看见得却是人间的冷暖。无名氏无疑是一位智者。他本无心留名却因为一首题在寺庙墙壁上的无名诗而留名千古。想想我们许多人一辈子追逐的名利不过昙花一现，到身后又留下些什么呢？

人世间总是充满了乱蓬蓬的茅草和枯树榾柮的。

有的人，品性就如茅草一样，轻飘飘的，随风摇摆，初识一见如故，热情似火；只是你真的需要他的温暖和帮助的时候他就躲得远远的了；你落魄了、倒霉了、下台了，避你如瘟神。这样的人与人交往是不交心的，准则只有一个，就是有利无利、有用无用。

还有的人，品性如枯树榾柮一样，拙朴无华、厚重敦实，看似不温不火，却特别耐烧，能始终如一地温暖着你。这样的人，心地简单，是君子之交，是清欢，他不会轻易跟你靠近热火，也不会随便地许诺什么；但是你与他交往久了，你就能走进他的心里去，你就得到了一个长久可靠的朋友。

许多人总说自己遇人不淑，实际上是自己眼拙看不清人；也可以说自己的内心倾向于受用于或者容易被那些虚假的热情和漂亮的话语所蒙蔽所打动。“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那些没有来由的过分热情的人，那些夸夸其谈喜欢吹嘘的人，那些张口就是“有事儿您言语”的人，一定是轻飘飘的如茅草一样的人。我跟一个同学曾在一个桌子上吃饭，酒酣耳热之际他对我说：“我跟你们F总关系很熟，我回头见了他给他说说，让他关照一下你。”后来F总调到上级机关当部长去了，这时我跟F部长的关系也很熟了，有一回我跟F部长闲聊说起此人此事，F部长把花镜架在脑门儿上，眉毛一抬：“酒桌上的话你也能相信啊？我跟他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往，他也从来没有给我提起过你！”

2019年11月27日写于古城终南山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