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母亲为什么笑呢?一定是母亲心里尘封着灿烂的事,被春天里的阳光融化,被光溜的花生豆儿逗引,才笑得那么灿烂。母亲一定在想:调皮的花生豆儿,你想藏起来,和我玩捉迷藏吗?那可不行!我上年纪了,眼花了,找你费劲了。
当轻柔的风扫帚般把村庄上空的硝烟一扫而净后,当温和的阳光悄没声息的把墙角的残雪消融后,当推开门,与扑面而来的潮湿清新的泥土香撞个满怀时,村里的人们开始忙碌起来,而很先忙起来的是我的母亲。
母亲说:“该剥花生了。”
剥花生是母亲开春后的头等大事,正如所有事情的发生都要有一根导火索,秋后庄稼的瓜熟蒂落也必须从种子开始。家里原来有二十几亩地,一半多是沙土地。沙土地不牢靠,长着脚。冬天里,沙土地上光溜溜,没有只根片草,毫无遮拦的裸露在光天化日下。呼啸的北风便肆无忌惮的前来扫荡。沙子随风走,走走停停,起起落落,削矮了这里,又长高了那里。等到开春时,整了容的沙土地依旧呈现着光滑曲折的流线形,此起彼伏。这样的沙土地浇不了水,种不了喜水金贵的庄稼,只能种些苗坚命硬的花生。
母亲却着实喜欢这些沙土地,把它们当做手心里的宝。母亲把每一个日子都奉献给了沙土地。清晨,母亲迎着熹微的星斗踏出家门;傍晚,又踩着清爽的月光赶回家来。母亲从没说过累,脸上总是挂着疲惫的笑。那时,母亲的每一个日子都被演绎的忙碌与充实。后来,我和妹妹考上了学,我们从沙土地上把户口拔走了,而连根拔走的还有几亩地。地少了,母亲却愁眉紧锁,脸上也不见轻松后的笑。母亲变得无所事事,母亲变得爱唠叨了。母亲常说,以前二十多亩地时,庄稼活儿也不过是脚踢手扒拉的事,如今这点儿地不娄干啊。每每这时,我总是心里发酸,我觉得是我害的母亲这样喜欢地,哪怕这些薄如蝉翼的沙土地。可是,在沙土地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母亲,又怎能不看重并珍惜着每一寸土地呢?那时我就想,等到母亲老了的时候,她也是不需要一根拐杖的。只要母亲在沙土地上走一走,站一站,腰板儿就会挺得树一样直,风也吹不动,沙也陷不掉,沙土地就是母亲很好的拐杖。土地多,拐杖就坚硬结实,母亲心里就觉得踏实牢靠;土地少,拐杖就短小柔细,母亲就会觉得脚下没跟没底,心里没着没落。
母亲端一簸箕花生,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旁边放一只大笸箩。正对台阶的南墙根下有一排杨树,此时还光着身子,满身的“杨眼”眯缝着,正在做着绿色的梦。温和的阳光很轻易的从张牙舞爪的枝杈间穿过来,落满母亲全身。原本母亲的满头黑发会在金色的阳光下锃光乌亮,此时竟从中间迸射出几点银丝,像几枚纤细的银针,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眼,同时也刺痛了阳光。阳光慌忙扯过几根杨树枝,挡在自己身前。
母亲拾起一枚花生,用手轻轻一捏,“啪”,花生皮裂开,然后向下一倒,一粒粉嘟嘟圆鼓鼓的花生豆儿自由落体式掉下来,落在笸箩底又骨碌碌滚向笸箩边儿。许是花生豆在漆黑的花生皮内呆的太久了,突然见着阳光,被阳光灼了一下眼,好半天才睁开;睁开后猛然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在太阳底下被人大模大样地看,忽然害羞起来,又骨碌碌的滚回了花生皮内,轻轻一拉,花生皮半开半合,花生豆儿躲在里面偷偷的向外看,咯咯的笑起来。母亲也笑了。母亲一笑,阳光瞧准了报复的机会,把母亲脸上的沟沟壑壑填的满满的,像一道道波光闪烁的河。阳光真是弄巧成拙,它这么一闹,母亲的笑越发的灿烂了。
母亲为什么笑呢?一定是母亲心里尘封着灿烂的事,被春天里的阳光融化,被光溜的花生豆儿逗引,才笑得那么灿烂。母亲一定在想:调皮的花生豆儿,你想藏起来,和我玩捉迷藏吗?那可不行!我上年纪了,眼花了,找你费劲了。我会把你和藏你的小屋一起收走,当做柴禾,倒进烟熏火燎的灶膛,把你烧成一无是处的灰烬,那怎么成呢。你是一粒种子,你有自己的家,你的家应该在泥土里。等过段时间,下一场小雨,整翻一下土地,把你种下去,你就有了一个稳妥舒适的藏身之处,到那时,我再不敢找你出来了。你在那里尽管安安稳稳地生根发芽,继而长出指甲盖儿似的小圆叶,早晨,或许上面还有清凉的小水珠呢。小水珠也想和你玩捉迷藏,是吧?它滚呀滚,滚呀滚,想滚到叶子底下,可刚刚滚到绿叶边,你突然身子一歪,一大滴晶莹的水珠掉下来,摔得支离破碎,却正好润了你的根。你抖抖叶片,哗啦啦地笑。到了夏天,你会开出金灿灿的小黄花,像天上眨着眼睛的小星星,被人随意一抛,弥散在绿波荡漾的圆叶间。小黄花藏的很隐蔽,只微露一点点的痕。它想叫阳光找,想叫小雨找,想叫风儿找,想叫所有的朋友来找它。后来,是风儿很先找到了,轻轻一吹,掀起了它的绿盖头,一下子,整个花生地里飞动起无数只金黄色的小蝴蝶,翩翩起舞。秋天的时候,你的叶子憔悴了,你的茎脉衰老了,你也有了子孙后代。可它们为什么生长在地下呢?它们也和你一样,是一群喜欢捉迷藏的孩子吗?它们一定想钻出来,一定想看看外面精彩的世界,它们已经跃跃欲试,用结实的肩头把泥土拱开了清晰的裂缝。那时,我会帮助它们。我跪着,爬着,用手去挖。在土地上,我不吝惜廉价的体力,我也不顾及所谓的繁文缛节,我会一个个的把它们从沙土里捡拾出来。我要让它们都成为你—一粒饱满红润的种子,继续开花结果。
母亲想着想着,又笑了。母亲一笑,阳光也跟着笑了。母亲布满老茧的手却轻快敏捷起来,俏皮的花生豆儿一个接一个,如断线的珠子落下来,落在笸箩里,你推我,我挤你,都想找一个又深又美的地方藏起来。它们已经等不及了,它们知道,春天已经来了。
母亲看了,洒满阳光的脸上,笑得越发的灿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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