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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生|马 舅

来源: 新文学网 时间:2021-06-26

马舅姓马,辈分上称舅。马舅是从我妈那边论的,也就是说和三站的老王家有点儿亲戚。

 

*一次见到马舅,是1998年秋天的一个黄昏。十月秋高风怒号,我正躺在炕上烙腰,连续几天几夜加班,腰酸背痛,有些吃不消了。那时我在县政府上班,给一个副县长当秘书,一天从早到晚东跑西颠的。

 

正在这时,“当当当”门响了,有人敲门。

 

房子是租的,两间半。东屋住着一个单身女孩,西屋堆着我们一家三口。东西屋之间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儿,过道儿的两边开有南门和北门。南门跨出去是房东家的小菜园,大多时间落着锁;北门是正门,两家人进进出出,门前横着一条宽阔的马路。

 

“当当当”,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老婆赶紧起身,跑去开门。

 

“是李广生家吧?”门开了,一个沉稳略带沙哑的嗓音和着秋风刮了进来。“你是?”老婆试探性地问道。“我是他马舅。”沉稳而沙哑的嗓音径直走进屋来。

 

我忙从炕上翻身坐起,见到的是一个中等身材、皮肤黝黑、表情严肃的老年人。“广生啊,我是你马舅。”来者自作介绍。“哦,马舅。”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是问候,也是默认。

 

“我问你爸了,你爸说你在县政府上班,给县长当秘书。你爸还告诉我你们家住在北城壕边上,挨着米粉厂大墙,真好找。”马舅一边说着,一边屁股一抬坐在了炕边。

 

“马舅,你这是从……”我刚问了一半儿,马舅便接过话头儿:“我是从哈尔滨来的。咱两家是亲戚,我妈和你姥是两姨姐妹,我和你妈是表兄妹。”听了马舅简单而直白的介绍,我知道面前的马舅是我们家的亲戚了,这亲戚是实实在在的,不是三包果子两包茶换来的,距离感和陌生感一下子没了。

 

晚上,我和马舅两个人喝了点儿酒。马舅在我家住下,呼噜打得山响。

 

第二天早晨,马舅才和我说明他此行的来意。原来马舅想在县里办一个厂子,生产酱色,原料是玉米,生产酱色的主要用途是勾兑酱油。马舅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酱色一本万利的美好前景,并许诺发达之后在县里帮我买一栋房子,而当务之急是找一个生产场地。我问马舅:“场地的事你有谱么?”马舅嘿嘿一笑说:“有。”我问:“选哪了?”马舅说:“前段时间我回了一趟三站,看三站敬老院也没几个人,后院还空着一长溜儿房子呢。”我沉吟了一下,说:“那我帮你问问吧。”

 

当天我去了一趟三站,见到了镇长,镇长又叫来了敬老院的院长老吴。老吴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眼睛滴溜乱转地说:“敬老院后边的那溜儿房子闲了好几年了,收拾收拾干点儿啥正好,但是得交房租。”我和老吴讨价还价后,约定房租一年一千块钱,合同一年一签,中间不许反悔。

 

房子租了,马舅很高兴,当即雇了几个人忙了一小天儿,破头齿烂的房子终于见亮了。

 

之后,马舅又找人在房子中间挖了几个深坑,砌上灶,镶上几口大黑锅。填进大半锅玉米,浇上几桶水,下边开始架火熬。熬了几天,锅中的玉米成了糊糊,又黑又稠的。马舅站在锅边,叉着腰对我说:“这就是酱色,用来勾兑酱油的。”我问:“马舅,这酱色的销路怎样呀?”马舅从鼻孔里挤出一股气,说:“这酱色销路好,就怕生产跟不上。”

 

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酱色一锅也没卖出去,马舅的脸一点点沉下来。望着那一锅锅又黑又稠的糨糊,我的心里也沉沉的。

 

一天,马舅又兴冲冲地找上门来,说不想整酱色了,想倒腾煤,卖煤挣钱。于是我又找到县工商局的人,通过关系批了一个执照。执照拿到手的第二天,马舅就大车小辆地从七台河那边发煤了,一连气发了十几车。

 

为了感谢我,马舅特意送给我一块表,并说这表不是买的,是他儿子也就是我表哥的。还说我表哥有好几块表,这表他连戴都没戴过呢。

 

卖了十几车煤,马舅有些兴奋,酒肉之后给我讲了他们家的历史。马舅说他们家原来是地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饥荒日子里别人家肚子里没食,连屎都拉不出来,而他们家的人不但吃喝不愁,而且屎尿正常。马舅还说我舅妈去世得早,几个儿女都长大成人了,后来他又找了一个伴儿,两个人相互照应着,日子过得很舒坦。可他向来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年轻时走南闯北搞过不少工程,年纪大了也想干点儿事,挣点儿零花钱,也想帮衬我一下。

 

我听了,很是感动,一个劲儿地点头,幻想之中的房子愈来愈近了。

 

转过年来刚开春儿,马舅突然又打来电话,说他倒腾的煤丢了,被敬老院的院长老吴偷去了。我劝马舅,寄人篱下的,吃点儿亏就算了吧。马舅说老吴偷了好几次煤了,加一起有一吨多,这段时间本来就卖得不好,这下子火上浇油,更赔了。

 

过了一个月,马舅又给我打来电话,说不想干了,想回哈尔滨,顺便把大锅拉走,可是敬老院的老吴死活不同意。

 

无奈我又跑了一趟三站,找到镇长,叫来了敬老院的院长老吴。马舅说敬老院总偷他的煤,他干不下去了。老吴说马舅无凭无据,血口喷人,而且单方撕毁合同,应当承担违约责任。马舅和老吴当着我和镇长的面脸红脖子粗地理论了半天,我和镇长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很后各打五十大板:马舅不承担违约责任,但是生产酱色改变了屋子格局,几个大坑还得回填;暂且把几口大锅留下,算是对敬老院的一点儿补偿。

 

马舅气哄哄地夹着包登上了开往哈尔滨的客车,临走时不无遗憾地对我说,外甥呀,这酱色差一点儿就成功了,煤如果老吴不偷也赚钱了;你呀,也太软弱了,一点儿也不硬实,以后还得往上爬,小秘书不管用呀。

 

尽管面对着那几口易了主人的大黑锅,我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但又不想撕下脸来和三站干个底儿朝天,因为马舅走了以后我还得和镇上的头头脑脑抬头不见低头见呢。

 

前段时间回三站,听二舅家表弟王石头说,去年秋天马舅就去世了。一天夜里,马舅睡得很沉,一觉没有醒来,怀疑是突发性心脏病或者脑出血。

 

马舅走了,走在另一个秋天漆黑的夜里,带着许多没有来得及实现的理想,走得无声无息……

 

李广生,1968年出生于黑龙江省肇源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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