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做“傻子”

我想做“傻子”

“妈妈，我是傻子。”“我是傻子”。母亲每次讲完《傻子与尖子》的民间故事后，我和弟、妹便争着喊。母亲总是欣慰的微笑。

小时候的冬季，很冷。缺煤少柴，屋顶露天，在屋子里说话，有很浓的哈气。母亲总是想尽办法哄年幼的我和弟弟、妹妹在炕上玩。妈妈则夜以继日的烦忙在屋地下那台土布机上。我们在唧唧复唧唧的伴奏下，变换着花样玩耍。

在棋盘上，玩够父亲抓空木刻的跳棋子，就将棋子当做士兵训练，打仗。用高粱秸秆揷小人儿和各种我们熟悉的动物。母亲利用下机取梭线的空闲，抓一把花生米撒在炕上，像喂鸡仔一样。我们就给那些花生米做成小猪，然后把玩够了，杀猪吃肉。（就是用秸秆皮，截成小段，揷在花生米上做四肢，和尾巴）。实在没有新花样玩了，我们就缠着妈妈讲故事。

妈妈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她就凭着道听途说的记忆，掷着梭，磕磕绊绊的给我们以很淳朴、很丰厚、很绿色环保的给养。“傻子和尖子”就这样徐徐走来。

有哥俩，一个傻子，一个尖子。父母早亡，尖子和傻子分了家。尖子分了三间正房、牛、好田地，所有粮食。只给傻子一间小草棚、一只狗，一垄薄田，一斗被尖子炒过的谷种。春天，傻子用狗犁田，狗犁的田又快又好。尖子用牛犁田，嫌牛慢，将牛打死。借傻子的狗来犁，狗不肯给尖子卖力，也被打死。傻子伤心的将爱犬埋葬，天天哭祭。犬坟上长出一棵树，傻子用树条编了个箩筐，放在草棚前。念叨“南来的雁，北来的雁，谁在窝里下个蛋。”大雁飞来，就下个蛋。“东来的鵏，西来的鵏，谁在窝里擩一擩。”鵏来了，就下个蛋。傻子天天有鸟蛋吃。尖子看到眼馋了，把筐借走，也学傻子那样念叨。但却得了一筐鸟粪。尖子气得烧了筐。傻子来要筐，尖子告诉他在灶中。傻子翻遍灶里的灰，捡到一粒豆，吃了。回家后，总放香屁，崩的到处都是花。于是，傻子就到街上喊“香香屁，屁屁香，谁人请我崩衣裳，专崩绸缎装。”大家争相请傻子崩衣服，布料。崩的衣服比绣的还漂亮。傻子挣了好多钱，尖子眼馋了，也到灶灰里捡了个豆吃了，也去崩衣服。结果崩了一堆粪渣滓，被人打了出来。傻子地里只长出一颗谷子，因那粒种子侥幸落在灶台上，没被尖子炒熟。傻子天天去看着他的宝贝谷子，“鸟鸟，别吃我的谷，我的谷能打一担五。”一只受伤的鸟摔在了谷旁，傻子就将鸟包扎好，并用他金贵的谷粒喂养鸟。鸟为了报答傻子，就对傻子说，傻子，傻子，我带你去捡金子吧。傻子爬上鸟背，来到太阳边上，那里到处是黄金。不一会，鸟说，傻子，傻子，快走，太阳出来就晒死了。傻子立刻爬上鸟背。傻子到尖子那里去借斗，量金子。尖子在斗底弄了个洞，便知道傻子量的是金子。于是求傻子让鸟也带他去捡金子。鸟驮着尖子去了，尖子看到金子，就被吸住了，鸟怎么催，尖子都不肯离去，就被太阳晒死了。

故事讲完，母亲微笑问我们，谁是“傻子”呀？

我们面面相觑，拼住呼吸，不敢选择。

我们镇上有个傻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夏天还裸着上身，走路一抽筋，一抽筋的窜。逢人总是眼泪汪汪，乞讨吃的。被玩略的男孩子挑逗、追打、辱骂。我那日在家门口撞上放学的孩子，象土匪下山一样，嗷嗷的卷着尘土飞扬。那傻子坐在我家门前的石头上，抱头哭着，土块，石子，乱草，像子弹飞向哆嗦成丧家犬一样的傻子。我从此吓得直到十岁才被父亲软硬兼施的哄骗着，心惊胆战的走进学校。

“她是傻子”，妹妹指着我的鼻子，弟弟也随声附和。我一哆嗦，仿佛如成千上万的苍蝇般的土块、石子、乱草呼啸着向我扑来。我呆滞的像个雕像。“哦，我是傻子，你们是尖子，被太阳晒死。”这一有力还击，彻底炸晕了弟弟、妹妹。“我是傻子”，“我是傻子”。我们都争先恐后的回答。

妈妈笑了，“有十分灵性，用七分，留下三分给儿孙。”母亲念念有词。说，人不能太尖，谁要说你傻，那不是骂你，是夸奖。“傻子”勤劳，善良，一再被害，却从不害人。母亲就这样用朴素的语言进行培养“傻子”的神圣家教。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不懂，母亲说的“留下三分灵性”的含义。长大些，我读了《红楼梦》中写王熙凤的诗句“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有异曲同工之妙。我才豁然开朗。母亲的教育有多么深远的意义。

不只是母亲，多少经历了人世沧桑的长者、智者，都用不同的故事，教育后辈儿孙，做个“傻子”。这个“傻子”，不是智障，而是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是老子的“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是李贽的“盖众川合流，务欲以成其大；土石并砌，务以实其坚。是故大智若愚。”

可见，做个“傻子”是多么艰难的事情，需要一生的追求，需要怎样高的境界、涵养、修为？才能抵御我们内心的欲望，不去计较眼前的得失、短长；不因为被欺骗，而失却诚信；不因为被人轻贱，而失却品格的高贵；不因为世事的变迁，权位的浮沉，而失却很朴素的本真。

做“大智若愚”的“傻子”，我是不敢奢求了，我的智商指数远远不足。做薛宝钗说的“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样的平民化的“傻子”，以我的智力水准，加之刻苦“求索”、修炼或许能达其三分吧。

在宁静的灯光下，中年的我，伴着电脑，敲打着灵魂，叩问自己，评估我至今做“傻子”达到了几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