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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维仓 - 窗亮子

来源: 新文学网 时间:2021-07-08

老家的柴棚里,靠墙立着一扇布满灰尘的窗亮子。烟熏的核桃木窗格在时光的陈化下已变成了青灰色,其上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丝毫没有模糊我的记忆,看一眼便即认出这是老院里上房那扇铭刻在心的窗亮子。

 

婆是农历二月十九日的傍晚去世的,这也恰好是她突然无法言语的第十天。没有也没法留下一句安顿后人的话,她咽下了很后一口气,安静地走了。那一刻,在场的大人小孩都放声恸哭。

 

我呆呆地站在屋外的拉耶上,透过老旧的窗亮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似乎安然入睡的婆,任泪水无休止地流淌。我知道,婆将永远长睡不醒了。面前发黄的窗格纸上,还残存着婆剪下的窗花。

 

按照老家的习俗,人去世了是要落草的。大大赶紧找来邻居家张家爸,几个人先将上房的方桌腾开,在放置多年的“活寿”旁,靠房后檐的地上支起了木板,铺上麦柴、褥子,然后把婆从炕上挪下来,仰面躺着,脸上盖了一张白纸,接着焚香烧纸,算是落草。这时,一缕缕黄表燃烧的青烟从残破的窗亮格子里飘了出来,我隐隐觉得这就是婆的灵魂,随着渺渺烟尘,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是一个阴冷的早晨,北风呼啸,寒风刺骨,早饭时婆被发现叫不醒了。大大一早就担着稀肥去坟圈儿地里埋粪,妈和我们几个孩子顿时都慌了手脚。来不及多穿件衣服,我一口气跑到金头湾咀上,连哭带喊叫回了大大。

 

无法言语的婆,着实吓坏了大家。闻讯赶来的亲房即刻分工,各自忙碌开来。麻利的堂哥去吊川叫来先生(大夫),看过后,诊断为脑血栓,打针输液,抢救治疗。随即给远在新疆的大伯发去了电报告知情况后,大伯很快就回复了电报,还特意从新疆邮寄来了维脑路通。

 

小时候,我就跟婆一起睡在上坡炕上。夜晚,灭了灯盏后的夜格外漆黑,诺大的上房总让人有一点点惧怕。我就紧挤在婆的被窝里,经常吵嚷着让婆讲古言。婆就拉长声调地给我说“红桌桌绿板凳”“月亮光光”“扯车儿”“板凳儿扳”等儿歌童谣。上小学了,晚饭后婆总是守在炕桌前,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看着我笨拙地写上几张大楷和小楷作业,还不时挑一挑铸铁灯台上那幽暗的煤油灯捻子,灯光就会立马忽闪着亮起来。

 

印象里,婆一直很凄苦。有时候,婆一个人坐在院里或门前,对着庄墙和远山发呆。每当此时,婆总给我说自己很恓惶。那时不懂得意思,只觉得恓惶不好。婆在做针线、拧麻绳、捻毛线、纳鞋底时,经常哼唱着我听不懂的歌谣。有时她也会唱上几句秦腔“华亭相会”“寒窑"。她给我讲高文举和张梅英、讲王宝钏和薛平贵的故事。那时起,我脑海里便有了寒窑这样的地方。西安上学时曾和同学骑自行车专门去看过五典坡贫苦的寒窑。一片铺满麦田的沟壑里,墙壁上零星开凿着的几个小窑,其中有的还有泥塑像。一个传说就是一个故事。如今这里已被开发成闻名遐迩的曲江寒窑遗址公园了,向一拨拨游人演绎着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终与薛平贵团聚的动人爱情故事。

 

婆内心的凄苦不仅仅是爷爷去世得早,她一直惦记自己那个过早夭折的儿子。婆经常给我说,她的那个娃娃太孽障,木得很,小的时候不听话,经常挨打,脑子怕是被打坏的。在挨饿的时候饿死了,就埋在切刀把地南头。记得婆在平过坟的地方,用铁锹堆起一个小土堆,每逢清明,她都要去烧纸、斟奠,十月初一,还要去送寒衣。说起这个儿子,婆满心的愧疚,眼里总充满了泪光。切刀把地,似乎是她一辈子都伤心悲痛、难以割舍的地方。

 

婆还经历了躲土匪、藏回回和挨饥饿。她说那些年魏店土匪猖狂,所到之处,烧杀抢夺,严刑拷打,逼财要粮,人们除了利用堡子防御抵挡土匪外,就是到山沟田地里寻隐蔽处藏躲了。我们的一个老先人被土匪抓了后反绑吊在房檐上,用烧红的烙铁烙背逼粮逼财,场面惨不忍睹。对于同治年间那场回民扫荡,婆说起来都心有余悸。老回回的马队一路杀来,殃及魏店沿途,祸至山庄村民。柳家沟的堡子就是被老回回攻陷的,后来就叫“破堡子”。说起挨饿,她给我讲民国大饥荒,说五八年挨饿。挖野菜,吃树皮,一把面糊糊都能救活一大家口人的命,听得人心里发怵、头皮发麻。婆说起挨饿是刻骨的,虽然她自己熬过来了,但饥饿终究带走了她的一个孩子,这让她一生都无法释怀。

 

婆裹着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有时还有些弯腰。但她手很巧,她经常做孝帽儿。在老家,人去世后,都要穿白带孝。婆就在麻纸上糊上麻绳网格,做成各种孝帽儿。根据大孝、小孝,男孝、女孝不同,帽顶的式样也有各异,有方顶的、尖顶的,还有圆形无顶的。做成的孝帽儿卖钱换成了油盐。婆还会剪窗花,她用牛皮纸条捻成小纸绳,先将窗花样放在一沓颜料染过的彩纸上,用锥子扎出小孔,小纸绳穿孔固定,然后在煤油灯盏的油烟上熏黑,拔掉小纸绳,取下窗花样,窗花就拓好了。剪去熏黑的地方,留下拓好的样底,一沓窗花就完工了。她剪出来的窗花有十二生肖、喜鹊报春、梅花傲雪等。每逢过年,揭去窗亮子上发黄的旧纸,买一张崭新的白纸糊在窗亮子上,每个窗亮格子里都贴着婆亲手剪出来的窗花。

 

婆走了,空荡荡的上房也在去年的暴雨中坍塌了,如今只剩下那扇尘封已久的窗亮子。多年以后,透过那小小的窗格,婆安详睡去的那个瞬间依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作者简介:

 

任维仓,网名木匠之子,甘肃秦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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